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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 送别(第1页)

洞庭湖。堵堤村河岔。妹子被江一龙伸手拉到船上的时候,她鹅蛋脸红扑扑的,一脸的娇羞,含蓄地瞥了眼江一龙,江一龙原地三魂出窍,腿把子都转筋了,他朝着掩嘴偷乐的梁小芳说:“梁小芳,船头那边是我二哥江甲龙!二哥,这就是我跟你讲的梁小芳!”江甲龙取下草帽,朝她看过来。她穿着朴素,举止文静,可这一上船,却令窄小的船上鲜花开满。看到江甲龙,梁小芳红着脸喊了一声:“二……二哥!”“诶!”江甲龙慌忙答应。他脑子里也没有足够美好形容词来形容这个姑娘的漂亮,难怪自己的老弟会中了烟瘾一样。江甲龙觉得他们一个是绷硬的船板,一个是嫩软的棉被。一个是挺拔的桅杆,一个是舒展的风抹布(船上不能讲翻字,帆唤叫风抹布)。当然,梁小芳的姿色不能称之为抹布。就算必须是风抹布,也是最新最好最干净的,第一次还没用的那种风抹布。他从没见过这么般配的一对。更让江甲龙觉得可怕的是,梁小芳这种又漂亮又读初中,称得上知书达理的小家碧玉,不晓得吃错了什么药,竟然还真的愿意跟自己的老弟在一起。当真是一朵鲜花霸蛮硬要插牛粪。叫他难以理解。江一龙问:“小芳,今天到哪里去?”梁小芳说:“一龙哥,我想去街上扯几尺布。哎,你眼睛是怎么了?”江一龙说:“哦,我昨天跟我娘说,我想把你娶回去做媳妇。”梁小芳心疼地拿出手巾去擦拭:“啊?你妈妈不同意吗?她就把你打成这样了?那我们还能在一起吗?唉,都怪我。”江一龙就像被人抱着抚摸的小猫,舒服得直眯眼:“不关你的事呢!你摸几下,吹几口仙气,我就好了……”“我哪有仙气?”“你吹试下嘛!”“呼~”“啊~舒服了。”……“你妈妈的意见肯定是很重要的。她不点头同意,我是不敢去你家船上的。”“我去慢慢做工作呗!对了!”江一龙从脖子上取下一根绳子,上面挂着一片光洋大小,不方不圆似片鱼鳞的浅红色通透吊坠,“你上次送我手巾,我也送你个东西。”梁小芳拿着这个质地坚硬又如果冻剔透明澄,不由低呼:“这是什么?啊?!是琥珀蜜蜡?”江一龙说:“琥珀蜜蜡有什么了不起的,我送你的是鱼惊石。这是要成精的大青鱼脑袋里长的宝贝,可比珍珠还难得!你随身佩戴,趋吉避凶,保你平安!嘿,就当我们的定情信物。”梁小芳没听说过鱼惊石,就像江一龙也没听说过琥珀蜜蜡。她不去想,解放这么多年了,鱼还能成精吗?但是「定情信物」四个字,却让此物额外的烫手。“哎呀~这……”梁小芳俏脸羞红,不知道收下还是拒绝,究竟哪样办好。……江甲龙暗忖:这个梁小芳真是自己前所未见的奇女子。天上的七仙女也不过如此了。她愿意嫁给江一龙,绝对是江家捡到宝。江一龙陪她到岸,陪她进城,陪她在街上买完布,又驾船把她送回村里。这一路走完,江甲龙完全确定想法。自己身强体壮,虽比不上江一龙,但比爷老倌要强。就由自己去跟陶哑巴换签子,杀了水匪,就能帮老弟赚条船结婚!然后嘛,自己侥幸不死,就和媳妇驾船连夜离开。也许十年不来、也许再也不来洞庭湖。说不定,自己在外面还能碰到大哥江大龙。嗯,爷娘年纪大了,就让江一龙这个满崽尽孝。想到这里。船已经进了堵堤村的河岔,停在了方便水边村民浣洗的几格下水的麻石台阶边上。“一龙哥,我到了!”“小芳,等我准备好,会要到你屋做客的!”“嗯……我……我等你来!”梁小芳的妈妈正端着脸盆,准备到河边上浆洗几件衣服。听到好像是女儿的声音,放轻脚步快步走来。她赶上几步,正好看见女儿梁小芳和一个皮肤黝黑、面容俊俏的年轻后生一起从船舱里出来,小芳竟是扶着他的手腕。见到这一幕,梁母顿时大叫!“鬼妹子,你跑得哪里去了?”她这嗓音又尖又怒,像锥子一样扎人。吓得众人一跳,梁小芳差点掉水里去,还好江一龙将她抱住。梁母此刻见江一龙干脆搂着女儿,气得跺脚:“你还不给老娘死下来!”二人吓的触电般的分开。梁小芳俏脸煞白,惊魂未定:“妈,我……我是进城去扯布……”她顿了顿,鼓起勇气,择日不如撞日,反正碰到了,干脆说:“妈妈,这是我的朋友江一龙。多谢是他驾船送我。”江一龙见状,也跟着鼓起勇气,用他觉得最客气的姿势,鞠躬拱手:“伯母你好,我叫江一龙,改天……改天带礼品到尊府拜访!”梁母立即闻出了味。她一把扯过梁小芳,把脸盆往她手里一塞。左手叉腰,右手持棒槌,朝江一龙骂道:“一身的鱼腥气,哪个是你伯母,莫来跟我攀亲戚!”“妈妈……”梁母作势要打:“鬼妹子,还不端盆子回去!”小芳从小到大鲜少挨打骂,被她这样当着江一龙怒斥,委屈地低着头红着眼着往家里走。梁母狠狠翻了江一龙一眼。发现他一只眼是红的,越发瞧不起他,“你晓得不,她爸爸是民兵连的连长!你敢把主意打到我屋里来,招呼她爷一枪打脱你的脚!你一身的血吸虫,把眼睛都吸红了,独眼瞎子!褦襶蛤蟆还想吃天鹅肉!再莫让我看见你!”她目光凛冽,如同瑶池西王母,仿佛挥手间真划出一堵遮天蔽日的无形天堑,横阻在船与岸之间。村里好几户人家,听到动静都打开门,有脑袋往外面探。江一龙本来挺灵活的,可此刻被梁母撞见自己和小芳在一起,就像做了什么该挨千刀的错事被人发现。脸上火辣辣地烧,烧得脑壳发晕,烧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记了。再又被梁母的气势镇住,张口结舌:“老夫人,你先消消气……”“走开!你再不许来了,下回让我再看见你,我拿刀砍!”说着,棒槌朝着江一龙扔了过去。一步就能跨上的台阶,他硬是不敢跨越的雷池。呆呆的目送着岸上的母女离去。江甲龙苦笑搭着江一龙的肩膀:“哎,你看你,挑的这个岳母娘,稍微有点恶啊!”江一龙叹了口气,“岳母娘哪里能选。”“你有办法讨她喜欢吗?”江一龙扭头看着他,“二哥你觉得呢?”江甲龙苦笑着摇了摇头,也暗暗松了口气。找陶哑巴换签子的事,似乎也不那么急了。还要等老弟的准信。……之后江一龙成天都在所有两个人可能碰到的地方转来转去。碰到水匪探路,都得当这人是渔民安插的岗哨。三天都没有碰到梁小芳。江一龙心里纠结起来了。如果再见不到她的话,自己是不是要直接冲到梁家去找她?是自己先去,还是让父亲叫几个叔伯长辈,带足礼物去?那在去之前,自己会被吊打几顿?第四天的清晨,江一龙终于如愿以偿地在上次的麻石阶梯上,看到了鬼鬼祟祟蹲在那里张望的梁小芳。“梁小芳!”梁小芳眼圈通红地抬起头,做了个嘘的手势,上船之后就说:“快点!”江一龙不敢耽搁,竹篙一点,小舟离岸。“梁小芳,这几天都没看到你,你没出来?”“梁小芳,你好像瘦了点,你怎么不讲话?”“你妈妈还在生我的气嘛?“你想我了吗?”“你在家里学了新歌吗?”“梁小芳,你上次跟我讲,想去长沙的下河街,你想什么时候去?”江一龙时不时地发起话题,梁小芳始终背对着他坐着,一言不发。到了江心,左右无人,江一龙搁下竹篙。这种扁舟很小,走一步摇三摇,容易翻覆。江一龙他怎么走都可以。他看到梁小芳泪流不止。在她对面坐下,双手搭在梁小芳双臂:“小芳,你怎么哭成这样啦?”“下河街我不去了。你以后真的也不要来找我了!”江一龙不解:“啊?为什么啊?”“你们船上的人,身上都有血吸虫病,我讨厌你!”梁小芳将他坚实的臂膀推开,眼泪决堤。“我……我……我没有血吸虫啊!”“还有,我告诉你,下个月我要嫁到城里去了。我今后的婆家是街上开南食店的,我嫁过去日子比现在还好过。我们以后也是再也见不到了!”“啊??你明明……你明明就……明明就喜欢我啊!怎么突然要嫁给别个呢?”梁小芳咬着唇,不住地流泪,不住地摇头。有的事就像落在流水上,去向不由落花决定。梁小芳真的好想坐在江一龙的连家船上,当他的新娘子,跟着他去一趟他嘴里那天底下第一热闹的长沙下河街。不就是三百二十里水路?说走就走,现在出发,立刻马上。从此以后,嫁鸡随鸡嫁狗随狗,船到哪里,家就在哪里。生孩子,奶孩子,打鱼织网。吱呀吱呀,一生在风浪里摇摇晃晃。可她所受的教养,也让她做不出私奔的事。她没法将自己母亲痛骂威逼,要死要活,拿着剪刀抵着脖子的景象说出来。也没办法将自己民兵连长的父亲,罚跪自己一整夜。第二天早上还直接将一枚手榴弹摆在饭桌上对她说:「再不跟他断干净,老子就把他连人带船炸沉!」的话说出来。更没办法将她的奶奶跪在她的房门口,死死地抱着她的腿,哭喊着不撒手的事说出来。如果自己真的离家私奔,什么是报答养育之恩、儿女尽孝的事先撇到一边,万一家里人真的急出毛病,做出什么偏激的事,她胆子小,后果她连想象都不敢。梁小芳好不容易平复下来,她想看着江一龙说话,可一看他,心就软了。她不得不挪开目光。只有伤了他的心,他也才会放开。梁小芳平复了许久,说:“江一龙,我和你讲清楚。从今开始,你我要断了念想。我们从此是不可能的了,我们此生都不要再见了,一刀两断。”江一龙问:“这就是你讲的卓文君吗?”她不是卓文君。她也做不到卓文君做的事。她爱着眼前这个男人。可事到临头,却翻不过家人阻挡的这座大山。心底一旦想起自己一走了之,可之后家人会如何,她心里面就酸楚难平,眼泪也会止不住地流。江一龙又说:“有的东西是断不干净的。有句话叫:「抽刀断水水更流」,这句话的意思就是……”梁小芳打断,直说:“我们如果再见面,我的家人会要我的命,还会要你的命!”江一龙说:“那你再跟我唱一首歌。”“好,我给你唱一首《送别》:「长亭外,古道边,芳草碧连天。孤云一片雁声酸,日暮塞烟寒。伯劳东,飞燕西,与君长别离。把裤牵衣泪如雨,此情谁与语。」”她唱的歌词是陈哲甫先生版本的,自己感动得哇哇地哭。江一龙得了文盲好处,听不懂歌词,倒是不觉得如何凄苦。他还说:“这首歌你只顾把自己唱哭了,我觉得不好听。哎,我划不动船,没办法送你回去。”梁小芳急了。头一回觉得江一龙还有这么不可理喻的一面。她气道:“江一龙,你不要耍无赖!信不信我爸爸拿手榴弹把你炸死!”江一龙盘腿坐在她对面,没好气道:“你爷老倌那大的本事,不去炸为非作歹的水匪,跑起来炸我?你晓不晓得水上的人日子好难?算了,炸我就炸我!我的命不抵钱,还没手榴弹贵。”梁小芳说:“水匪?如今还有水匪?你放心,我回去就跟他讲!只炸水匪,不炸你!我求求你了,快些送我回去吧!要是又天色断黑才回去,我娘会剐脱我一层皮。”“你再唱一首《洗菜心》。”《洗菜心》是一首方言和花鼓曲调的湖南民歌,描写调皮活泼的少女怀春。跟以前梁小芳唱过的那些来自旧上海的《扁舟情侣》、《月夜觅芳踪》比,简直是土得没边。可江一龙到了此刻,却只想再听她唱这一首土味的歌。歌里有一句过渡句:「索嘚~依子浪当,浪嘚~索」。梁小芳唱的时候,舌头不知道在她嘴里是怎么弹的,弹得让他头皮发麻,弹开他的天灵盖,弹得他三魂七魄都跟着起飞。“我现在没心思唱《洗菜心》。”江一龙说:“我要听你唱,唱完我带你去下河街买戒箍子。小妹子与我结为啊婚呐~啊~”“不唱。”“那你也不准给别个唱。”梁小芳感觉有点对不住人,说:“好。这首《洗菜心》我今后也不给别人唱。”“还有,你记得不要在水上唱《牧羊曲》啊!洞庭王爷柳毅,最忌讳的是龙女曾受辱成为牧羊人,唱牧羊曲是要背时的!”“好。”江一龙说:“你也不能跟别个打钹。”“江一龙!你得寸进尺!”梁小芳气得发抖,狠狠地将他掀到水里。落水之后,水里半天都没他的踪迹。梁小芳慌了,大喊:“江一龙?江一龙?”过了一会儿,他悄悄地从小舟另一边冒头。“嘿嘿,死不这么快呢!”梁小芳拿起浆板朝他脑袋比划:“你再乱讲,几个脑壳都不够砍!快点上来!”江一龙湿漉漉地爬到小舟里。两个人关系有了缓和,有了进展,也到了尽头。等衣服干了,江一龙担心她爸爸真拿手榴弹来炸,将她送到了离她们村比较远的地方。“你真的再也不要找我了,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,这一世,我们两个的话,我都讲完了。”梁小芳说完转身上了岸。她心里想,她该讲的话讲清楚了,过完今天,她就要放下了。看着她无怨无悔的背影,江一龙缓缓仰倒。她想通了,放下了,没管他还没回过神来。江一龙仰躺在小舟上。云在散开,燕在别离,水在逆流,哎,阳光刺眼,万物悲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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